老婆说她帮奶奶腌寒菜了,等我回来就可以吃了。我的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黝黑发亮大缸,这个缸的年龄比我大。母亲把洗干净的包菜、辣椒、黄萝卜切好之后,一层一层放进去,一边洒上称回来的散盐。最后,再用几个光滑的大石头压在上面。用木板盖好了缸口,寒菜就和缸在墙角腻着谈恋爱。姐姐和我就像馋猫一样守候在墙角,等待着——寒风带来雪花,雪花落在木板上,寒菜就在缸里悠悠然地做着冬梦。
其实大家都知道,“寒菜”应该叫“咸菜”的。无论如何,寒菜叫着就是舒服。提起寒菜,西北的老少爷们就会流口水,保证连口水都是寒的。“寒”是一个过程,就像和尚打坐一样,要做到“心无挂碍”才能进入“佛”。记得那时候寒菜没成,我就和姐姐偷偷地搬开木板,小心翼翼的挪开石头,用手抓出几根塞进嘴里。要么太寒了,盐块都没有化,要么就是菜还没有做到“心无挂碍”,一股生菜味道。就会抱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,寒菜什么时候才会成啊!
寒菜成了,天气也就冷了。在寒风萧萧的中午,那一缕淡黄色的阳光显得如此温柔。孩子都像懒猫一样,想靠在南墙根晒个够。夹寒菜的活儿就落在了我和妹妹的身上,每顿饭快熟的时候。我们就拿着碟子去墙角,黑皮肤稳稳的蹲在那里,守候着一家人的吉祥如意。寒菜结了冰了,就放在炉子上消一会儿。“兹兹——”声氤氲在整个院子,惊动了房檐椽缝里的麻雀,探着灰色的脖子打量。
吃不完的寒菜放不住,隔一夜就会发软。味道也不鲜美了,早晨和馍馍一起吃还是很不错的选择。父亲享受着他的罐罐茶,喉咙“咝溜噝溜”动。姐姐和我享受着早晨的懒觉,被窝里热炕的暖气编织着我们的梦。太阳从高房房脊挪到窗户,寒菜大约也醒了,姐姐就拿来了莜面饼饼,和着寒菜。抱怨着怎么母亲还不做白面馍馍,极不情愿的夹起一跟黄萝卜条儿。偶尔抬头,看见门口榆树光秃秃的枝条立着的两只斑鸠,缩着乌溜溜脖子,又冷又饿。
后来条件好了,白面不是奢望。寒菜的花样也越来越多,什么菠菜白菜红萝卜白萝卜都有。面对着五颜六色的寒菜和卷着清油的花卷,我莫名其妙的想念莜面饼饼。莜麦是粮食中的仙子,着地的几层绿叶是她的褶裙,修长的身材甚是好看,绝对是任何减肥茶瑜伽健美操锻炼不来的,尤其是头顶的打扮,点缀着的颗颗珠玉的发髻。在微风中婆娑起舞,颗颗珠玉铃铛一样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。羞涩了沟底碱滩上的席芨草,强扭着高大的身姿,干瘪的脑袋发不出一针尖儿声音。
母亲和姐姐洗包菜的时候,我就围在旁边。看着姐姐把一个个圆圆鼓鼓的包菜层层剥开,就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呢,怎么一层又一层,就跟戏里“拾黄金”一样。最后发现是个略扁的菜心,看上去很嫩。母亲就说菜心可以直接吃,就给我。菜心的确很好吃,没有生菜味儿,像水又好像比水多了什么,反正就像水一样慢慢地沁入心脾。山地种的黄萝卜不大,但是很甜。不用农药,好像也没有虫子咬,黄中泛红的皮肤,诱惑着我从春季犯错一直到深秋。母亲总会骂我,把刚长出叶子的黄萝卜拔着糟蹋了。父亲说一次两次,就用棍棒告诉我“没长成的黄萝卜的是绝对不能拔的”。
母亲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,把多半袋子莜麦倒在院子里。用簸箕和筛子仔细拾掇一遍,我和姐姐就依偎在母亲的身旁,帮着拣莜麦里的土坷垃,还有股子蔓籽儿。暖暖的阳光无忧无虑,照着山坡下村子里的每一处角落,温暖着寒菜的悠闲。莜麦拾掇干净了有两种结局。要么炒熟推炒面,要么直接推面。推磨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,“推”着石磨慢慢悠悠转圈,“磨”出粮食的精华。
家里有一头很乖的驴子,黑色,有名字的,叫老骟。老骟的命运有点儿可怜,由于家里的变故,老骟还没有断奶,爷爷把老骟的妈妈卖了。老骟比我晚生两三年,我的童年留下老骟太多的回忆。老骟一度和我闹别扭,比如我拉它去沟里饮水,一到人家的苜蓿地边,它就发了疯的跑,我攥紧缰绳,拼命往回拉,但最终无济于事。老骟的力量太大了,但最后我还是降服了它,虽然刚开始学骑驴被摔过好多次。农村的孩子那一个不是摔大的!七八岁我的骑驴技术可以说是村里一流,可以站在驴脊背上。村里人好多人说我那时候匪得很,骑驴争的很,不知是在夸我还是贬我。
老骟被套到磨道里,母亲把一块破布绑在笼头上。老骟的眼睛被蒙住,就一个劲儿的绕着石磨子走圈圈。母亲就填莜麦,拾掇磨好的面。炒面用来喝茶最好了,我反正不喜欢吃,太粗糙了扎嗓子。莜面饼饼稍微能好一点儿,半公分厚的莜面饼饼子,在锅里慢火烙成。要是胡麻丰收了,那莜面饼饼子不比白面馒头差,只要清油倒的多。寒菜和莜面饼饼子,绝对是几世的恋人。他俩的结合是最美的,创造出人世间最可口的事物,慰藉饥肠辘辘的人们。
那一天,我正要去夹寒菜。来了一个人,甩给父亲几百块钱,说是要拉老骟走。父亲说我上初中了,拿老骟给我变学费。那一个瞬间,我的心巍巍一颤。我想起小时候,老骟让我骑,把我从上沟驮到下沟,从水草滩驮到家里。不知好歹的我还动不动打它,要它跑得再快点儿,超过所有的孩子屁股下的驴子。有时候刚饮完水,爬陡坡,我还打着叫它快点儿走......写到这里,我仿佛看见,老骟在沟滩里啃着青草,黑油油的皮毛在太阳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。偶尔老骟也会在碱滩舔舐碱土,老骟一定也很喜欢吃“寒菜”。
之所以不愿意改寒菜叫咸菜,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寒冷。天气真的很冷,我们把小手搓了又搓,还是冷。捂在嘴上哈一口热气,手心热了手背还是冷。 只有烤火是最管用的,不光手心手背暖,全身都暖。只要看见有点生锈的火炉,心里就暖和了,烤不烤火都不重要了。有了寒菜,冬天也就不那么冷了,至少有了盼头。一家人围在炕桌前,加一口寒菜,品品味道,想一想秋天的包菜辣椒黄萝卜,就看到了春天的耕耘。自然就在筷子缝里立了春,小草就在筷子缝里发了芽。, 天气暖和了寒菜就放不住了,再暖和一点寒菜就不能吃了,只好倒掉。寒菜和莜面饼饼一世诀别了,但他们在来年冬天还会如约而至。遗憾的是我不会做饭,当然更不会腌寒菜。我在纳闷儿,以后孩子长大了怎么给他讲寒菜的故事,还有莜面饼饼。
同事们都说我是炒面王,每天下午一碗炒面。其实,在徐州吃面食除了炒面真还没有什么实惠的。中午在公司食堂大吃一顿,看着囫囵的馒头被扔掉,好好地饭菜被倒掉,心里偶尔会颤一下。我们的生活富裕了,肚子饱了,脑袋却空了。大家都在追寻,在追寻中迷惘,在迷惘中迷失,在迷失中成熟。
真的很想家,其实是假的,非常想老婆才是真的。曲江三月碧水流,菟丝绕岸鸳鸯游。遥闻萧关披鹤氅,徐州瘦风一度秋。长恨三更依偎少,相思未休烛泪休。十月妊娠受劫难,几回梦中习雎鸠 。我多想时刻陪在她身边,给她倒水端吃的,就像小时候母亲端饭给我吃一样。 我要和她一起迎接我们的孩子,老婆说她站着不是躺着也不是,怎么都吃力。我就看见老婆腆着大肚子,拖着侄儿天雄的手在院子里散步,天雄就指着寒菜缸说,二妈——我要——吃寒菜呢啊。
雄儿,二爸和你一样,也想吃寒菜。我回来咱爷俩就偷偷地搬开木板,挪开石头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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